文藻外語大學W-Portfolio

2014-10-31 08:09:13

第四周環境與人作業

<台灣地震災區勘察慰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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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台灣發生「台中、新竹烈震」,前輩作家楊逵發表在《社會評論》上的日文文章。現由邱振瑞譯成中文,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彭小妍與增田政廣校訂,於中研院文哲所創所十周年的今天,以中文首度披露。


地震帶來的破壞死傷、災民的痛苦無奈、災害的主要原因,以及人性的卑下或光輝,與六十餘年後今日台灣所遭遇、百姓所感慨,有許多相通的地方,值得大家對照反省。(編者)◆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楊逵(右)與陳映真

攝於大溪資生花園。台灣地震災區勘察慰問記

聯副特載 ■楊逵

◆一九八二年楊逵(右)參加第四屆鹽分地帶文藝營,

與白先勇攝於南鯤 廟。




(圖片由彭小妍提供) 四月二十一日的劇震

四月二十一日早上六點多,我拿起筆正要工作時,突然間屋子搖晃起來,簡直像搭電梯時冷不防往下墜落似的。此時,昨天剛領到的支氣管炎藥的瓶子,從櫃子上面掉下來,碎了一地,這是近幾年來罕見的強烈地震。大驚之下,我扔下筆桿,搬來一張桌子擋在身旁熟睡的孩子們的頭上。原本打算喚醒妻兒們到屋外走避,但由於三餐來源的翻譯工作已經被三番兩次地催稿,因此決定暫且靜觀其變再說。雖然地震震搖了兩三下便停止了,但聽得見樓下和鄰居慌忙開窗的聲音和女人的驚叫聲。如此一來,我又覺得有些不安。心想,如果這時再震搖一次,或許我會搖醒妻兒們一起避難。不過,地震就這樣結束了,一剎那之間的事情而已。我起身從窗口察看屋外的動靜,除了路上的行人鬧鬧哄哄之外,別無異狀。剛才那女人的哀叫聲,大概是因為情急跑得過快跌倒所致。我想像著她狼狽的模樣,不禁莞爾,同時為自己的沉著應付感到自豪。妻子和孩子們仍酣睡著,我把桌子挪回原位,再度拿起筆桿。 到公園避難

外出的妻子十點左右回家劈頭就說:「老伴,不得了了!」「聽說這次地震死傷了數千人!」她這麼說時,我並沒理睬。

「什麼嘛!才這樣就大驚小怪。」我蠻不在乎,但是,鐵青著臉的妻子頻頻催促要去公園避難,不理會我。孩子們也吵著早點去公園盪鞦韆、看猴子,於是一個抓我的頭髮,一個拉我的耳朵,「快去,快去嘛。」催趕著我。因此,我就無可奈何地嚥下不想吃的飯,跟他們一起出門。

出門以後我才大吃一驚。湊熱鬧的人說:「清水死了幾千人」、「豐原死了幾百人」,我還能微笑聽著,但是一看見一輛計程車經過台中第二市場旁,車上載著被裝入袋中的屍體,兩條腿露出車門外晃盪著,此時我才驚覺事態嚴重。本來我認為死十個人就很嚴重了。不過,我擠進人群看到張貼在第二市場牆上的《台灣新聞》、《台南新聞》的號外,真的嚇呆了。因為報導指出,有數百人死亡,幾千人受傷。回頭一看,幾輛滿載傷患的卡車、計程車陸續地開上縱貫公路,往醫院的方向奔馳,我怔愣地跟著湊熱鬧的人走了一會兒,就來到體仁醫院前面;一輛計程車載著頭和手纏裹著層層繃帶的傷患,從醫院裡面開了出來。這輛計程車一開出醫院,馬上另一輛計程車載著沾滿紅黑色血斑的女人和三個同樣渾身是血的孩子,擠開圍觀的群眾開了進來。我戰慄起來。孩子們連聲喊恐怖,拉著我的手。我們離開現場,走向公園。 受災慘重的地區

透過翌日的《台灣新聞》號外的報導,才得知稍微確切的狀況。報導指出,山線因隧道塌陷不通,海線也因鐵橋陷落受阻,受災最嚴重的地區是屯子腳、新庄子、神崗、清水、豐原。由於我的朋友都住在這些地方,因此我丟下工作立即出發。我決定按北屯、豐原、屯子腳、神崗、新庄子、清水的路線走一趟。

首先到了北屯,從車上見山賴慶君的家沒有異狀,旋即趕往豐原。到了豐原聽說賴明弘平安,已經出去探望他的姊姊了。於是我又轉訪林越峰君,獲悉他也安然無恙參加「壯丁團」去了,我即時奔赴屯子腳。 走向全毀的屯子腳

開往屯子腳的車上非常混雜,我聽了看過屯子腳的人的話,才得知大體的災情。好像真的全毀了。不久,我的車超越了載著棺材的卡車、牛車和拖車,使我不由得深深為死亡而哀傷。由於橋樑斷毀道路龜裂,公車沒法開到屯子腳,我便中途下車抄近路去屯子腳。快到村庄的路上,又碰上棺材的行列,有許多送葬的人。台灣人對死者的葬禮非常隆重,一般是請八個人抬棺,而現在卻用拖車搬運,有時一輛牛車還堆疊四、五個棺材,形成行列運往墳場。這種不同平常的出殯行列,淒涼的哀號,深深震撼著我。一進到村子,遇見友人張倉義君臉色蒼白,拖著碩大的身軀四處奔走。在他的帶領下走了一會兒,樹蔭下排列著二十幾具大人和小孩的屍體。放眼望去,看不到一間還保持房屋模樣的房子,真是悽慘!

過了殘橋來到鎮上一看,數百戶的人家骨牌般倒成一堆,連路都被倒塌的房屋埋沒了。剛被挖出的屍體散放四處在炙熱的陽光下曝曬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抱著用草蓆包裹的小孩的屍體,在倒塌的屋子廢墟上徘徊痛哭著。

那邊呼喚孩子,這邊喊爹叫娘、叫兄弟的哭號聲揪人心肺,猶如身在屠宰場。連斷腿的人都奮力要挖出自己的孩子。

豐原公所派來的慰問隊雖然送來飯糰,但在馬路上轉瞬即過,有的因為傷重沒法去拿,有的根本就不知道,抱著肚子喊餓。其中,有一個八歲大的孩子分到兩個飯糰,高興得直跳。問他這麼高興嗎?他就發著呆。問他父母是否平安?他才哇的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這段時間,到處有人挖出屍體,有人把屍體裝入棺材,有人搬運棺材,忙得不可開交。據說,在這個小村庄,死了五、六百人,傷患一千多人,重傷者佔全人口的八、九成,剩下的人大多也受了一點傷。罹難者約佔全人口的三分之一,甚至有戶二十人左右的人家,只有兩個小孩倖存下來,其餘的全部罹難。我不覺呆住了。我仔細察看全毀現場,沒有倒塌的房屋只有兩戶,一處是村公所,另一處是張信義的公館。 從豐原到神崗、新 子

從屯子腳上了公路,我攀附著卡車被載到豐原,從那裡一步一步走到神崗。神情恍惚地正要進入鎮上時,被在那裡警備站崗的巡查喝斥:「不准進入!」鎮上雖然沒像屯子腳那樣夷為平地,但房屋全毀或半毀的,幾乎各佔一半。聽說,這個小鎮也死了兩百人,但因我見識過屯子腳的災情,所以並不覺得震驚。我立即趕到新庄子。

在中途有數十町步(一町為九‧九一八平方米)寬闊的墓地,很多人掩埋屍體,一片喧囂。載運棺材的牛車接踵而至,第五輛牛車甚至疊著四具棺材,後面跟著一個用繃帶裹住半個臉頰的十四、五歲的女孩,邊走邊哭。揹在她背後的嬰兒不知人事地睡著。據途中同行的人說,這家人一共九口,死了七個人,存活的只剩這兩個。又說有具棺材還擠放了兩三具屍體。想到這兩個孩子的將來,我不禁啞然。

這時候右邊的路上又出現幾具棺材。那位同行的人告訴我:

「對面來的是新庄子的,右邊來的是圳堵的。這兩個村落雖然很小,但加起來也死了四百個人。」

一進到愛愛村,二、三十間倒塌成一堆的房屋映入眼簾。樹下擺著三具兒童的屍體……。旁邊有一隻四腳僵直的死豬,稍往裡面察看,地上橫躺著兩具看似年輕的男屍。小路右側的農田上,公所剛配給的簡陋棺材堆積如山。

再往前走,我看見一個兩手纏著繃帶、大約六歲大的小孩,倚靠著母親喊餓,母親的頭包著層層的繃帶,給血滲透染紅了。

雖然屯子腳並非所有的人都配給到食物,但已經配給了飯糰,這裡卻似乎連一個飯糰也還沒配送。一個幫忙老太婆的男子說,因為從昨天早上就一點東西都沒吃,所以連收拾屍體的力氣也沒有。大概是因為地處偏僻吧,來幫忙挖掘屍體的人一個都見不到。 震災是否無法防範?

雖說地震造成的嚴重災害是無法防範的,但如果國家力量真正代表國民大眾,加以整頓,地震的預測方法或預測機構更加充實,或者所有的建築都依專家充分考量過耐震結構才建造的話,即使蒙受同樣的災害,理應不致如此慘重。導致如此慘重災害的主要原因乃出於建築失當,這是一目了然的。雖然屯子腳全毀了,村公所和張信義的公館沒有倒塌的事實,就是最好的證明。現今,台灣農村的許多房子都屬於危屋,不過因為生活困頓,應該改建也沒錢改建,臨時以棍柱頂撐,必須修繕的也無力補修,任其放置。我必須說住在這樣的破屋中,碰上這種地震,不發生災難才是匪夷所思。 參與救濟活動

我認為,我們經常提倡社會理想,一切的理想,若不從目前的當急之務一步一步解決的話,終究是一場空想。現在,眼下就有眾多的人受到輕重傷寸步難行,瀕臨飢餓、沒有穿的衣物、沒有住房、沒有吃的食物而坐困愁城。在這個節骨眼,光說理想卻袖手旁觀的話,等於背叛社會理想。我們的首要任務,即從罹難災民的救濟行動開始。

因此,我抱定決心先動員朋友,便急忙趕回去。我跑到神崗等公車。等車的時間,我也在思考應該如何與罹難的災民共同度過這次難關。正當我左思右想神情恍惚之際,突然回過神,看見《台中新報》慰問隊的卡車揚起砂塵從前面經過。我有很多朋友都在《台中新報》工作,心想搭個便車,便連喊幾聲:「停車!」但卡車已消失了蹤影。不過,這時候從後面來了一輛計程車停在我的旁邊。這輛也是《台中新報》的車,車內已坐滿我的朋友。我看見妻子也別著慰問隊的臂章參與活動,感到欣慰。然後,我也同乘,繞過清水、沙鹿、梧棲等,給每個公所送去慰問品,可是我不認為這是有效的辦法。

清水也受災嚴重。郡公所的後院災民竄動不已,為了領取一合(○‧一八公升)的米,幾千人大排長龍。

我必須指出,雖然只是這種程度的救援行動,都比新庄子等地來得好。當我聽到民主主義的健將、參與所有進步運動的楊肇嘉父子,積極地從事由挖掘屍體到處理傷患等活動時,感到很大的鼓舞。我也更堅定決心,一定盡能力所及地動員外地的朋友。 台灣文藝聯盟的 救援行動

二十二日早上在台中新報社發生了一些議論,到底是直接把慰問品送交災民手上呢,或是委託當局發放。許多台灣文藝聯盟的成員參加,熱烈議論,最後決定自行調查罹難災民的境況,直接配送物資。說起文學青年,一直都被人當神仙或無業遊民恥笑,我們二十幾名文聯盟員踴躍參加,真的值得大書特書。

這些文聯盟員與台中新報社的同仁成立一個救災總部,募捐班主要是由女性全權負責,另外,又組織幾個調查班、配給班,深入災區進行救援活動。這個調查、配給班投入活動直到五月六日解散為止的十幾天,一天也不停歇地在台中、新竹兩州下的山間僻地伸出援手、詳細調查,盡全力配給災民所需的物品,慰問他們。募捐班從附近的各鄉鎮開始,一直進入嘉義市,拿起擴音喇叭在街頭徵募小額捐款和民生用品。接著這些各班的負責人,每晚一直到十一、二點還聚在救災總部報告活動及討論翌日的計畫。因為在如此慎重的策畫之下推展工作,雖然收到的錢和東西很少,但實質上可以說是最能因應災民所需,確實把東西送到災民手上。另一個重大的意義是:通過這次經驗,讓我確信窮人才會真心關懷窮人,有錢人之間,除了具有社會意識的少數人之外,幾乎都是極端自私自利之徒,拿出多額的義捐,就想獲取某種效用,真正關心災民處境的人少之又少,同時,眾多災民在震災之前已陷入半飢餓狀態的諸多事實,也歷歷在目。此外,我深深體會到,一旦發生不測,真正擔心自己安危的人,其實正是與自己同樣受苦受折磨的人……。(上)

【2000-01-04/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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